我收到某的来信,某对我讲,她把我忘了。

她还忘了很多事,忘了滨江的落日和晚风,忘了排练室的音箱,忘了书和笔,忘了她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十八岁。

……忘了就忘了吧,忘记了也好,忘记了就不要再想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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噌。

我听到某种金属摩擦的声音,有点类似电影里拔刀出鞘的响声,在英文老师昏昏沉沉的声音里那么清晰。

随后赶到的是某种本能的恐惧,后颈汗毛立起,我转过头,书桌上一把短匕首,匕首下是一只还在扑棱翅膀的白粉蝶。

这个季节有太多白粉蝶,像随手乱撒的白纸屑,赶走了又会飞回来,烦人得很。

我抬头看见某,某一脸嫌弃,说太讨厌虫子了,咋这么麻烦。

我原本想说同学你这可以啊,这功夫都能去演电影了,可是英文老师严厉的眼风扫过来,我就很怂地乖乖闭嘴了。

……以上是某与我的初见,离奇、怪诞、让人没办法忘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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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这个人很有意思,跳脱,有灵性,脑回路清奇,总之是与我大相径庭。

我是应试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做题家,日常是读书刷题,职业是读书刷题,本能也是读书刷题,消遣是积累作文素材,跟偶尔和朋友的插科打诨,履历是无聊之又无聊,掰开了揉碎了也只要半天讲完。

但某她,她拥有文学,拥有物理,拥有名词和一切概念,拥有酒,拥有大醉,拥有带得走的带不走的一切,某就是这样的存在。

某跟我相当俗套地一拍即合了,灵魂伴侣、双生火焰,随便什么都好。某带我读了很多书,看电影和纪录片,古埃及神祇到量子物理,宇宙的出生到人类的死亡,课本上没有的故事,更大的世界。

我们开始在放学后出走,学校离徐汇滨江不远,半个钟头车程,我们在夏天的晚上吹晚风,坐拥整个江面和夜空,在冬天的傍晚追日落,沿着滨江滑板,反正穿得厚实也不怕摔跤。春天和秋天就读诗,读北岛和阿多尼斯,有时也喝酒,北海道小樽的果啤,或者俏雅美酒,兑上气泡水,喝得晕乎乎,加入广场舞的队伍。

后来更猖狂了,上课时在课本上涂涂画画,书角是翻页动画,地理书厚厚一本,幼稚的剧情。语文课上讲小话,聊谷崎润一郎,聊川端康成,聊那些让人无语的高考卷散文,某突然笑出声,老师大吼你给我出去,我就也跟着受罚。在教室外也不安分,按照规矩罚站时不能白站,要背课文或者整理知识点,某怎么会乐意,她带我飞奔到楼下的园子,说这棵树红得好突兀,像不像汪曾祺写得“一种特殊的颜色鲜艳的寂寞”。

一种特殊的颜色鲜艳的寂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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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一,高二,然后升高三。

课业压力让我做回好学生,某也偃旗息鼓。滨江不再去了,小话讲得少了,课本也密密麻麻都是笔记,没地方画画。老师家长都欣慰,说你要是再提升一下作文一定能考好大学。

作文,作文,语文老师捶胸顿足好多遍,你的作文太多颜色,我们只要这一种,只能这一种。

三类上,二类下,为什么?

不好,不好,例子太冷僻,语言太飘忽,务实,务实,不要加缪和西西弗斯。

我找某哭,我说去你的语文,我再也不要写作文了。某说好,把我拉到琴房对着电子鼓一通敲。敲完才发觉哪有什么电子鼓,鼓棒是水笔,鼓是桌面,语文老师怒目而视,说你给我出去。

某问要不要去小卖部,我说这次不去了,扒着窗台一个字一个字写,两弹一星、国家栋梁。写得满眼都是泪,看不清楼下那棵红色的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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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此我再没见过某。

最开始我试图寻找她,可我却对从何找起全无头绪,我没办法问父母老师同学,他们在我与某的相识当中全程缺席,我也没办法问红树或者滨江的晚风,他们不再倾听我的呼喊,也不再给我答案。

然后是春考,一模二模三模,等级考,高考。

时间就这样过去,我就这样忘记她。除了偶尔读到优美的阅读题心里会动一下,某好像就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
中规中矩的作文,高考语文一百三。不错的大学,工科。

拜拜,红树。

​ 阿夕 于21年夏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