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钻出来了,那面殷红的大纛仍然猎猎地响着。在浪潮里沉浮的人啊,他抬起沾满血污的手,盛起一捧温暖的光。

这注定是他的路,他必须要走下去。

即使在最汹涌的浪潮里,他也是那根屹立不倒的桅杆。

浪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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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揍他呀!”

“踹他肚子!快点儿!楞什么呀——”

即使明令禁止,兵营里的私下斗殴好像也是被默许的。毕竟一群半大小子总免不了少年心性,非得用拳头才能把事情处理妥当。

那本被撕成两半的书由好事的人揣着,丁常山冷着一张脸,跨坐在大头腰腹,一手揪他衣领,定定地看着他。

“道歉。”丁常山的声音也是冷的,大头不免瑟缩下,一撇嘴仍然逞能,“不就一本破书,撕便撕了,仗着你识两个字儿还想当将军不成?”

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哄闹,丁常山一攥拳便狠狠照着大头鼻梁打下去。当他终于停手的时候,大头已经是满脸的血污,圆睁着一双讶异的眼睛。

“父亲的亲笔,哪里——哪里能由着你侮辱!”丁常山作势还要再打,可人群在一声惊呼之后忽然散开了,是指挥使闻讯而至,问罪来了。

“怎么地?是背不熟军令还是不想要脑袋了?”指挥使声如洪钟,“一个个的,都这么闲吗?”

人群如同鸟兽一样地一哄而散了,唯恐受到波及。裂成两半的一本书也在拥挤中落下,丁常山把大头狠狠摔倒地上,赶忙把那本残破的书捡起来。他用掌心小心翼翼地把封面上的雪抚掉,又虔诚地把它放进一层层的衣襟里头,那个小少年的脸上难得地露出来柔和的颜色。

“丁常山罚抄十遍军令,大头去干五个人的活儿,看闲事的赶紧滚,该干嘛干嘛去,滚滚滚!”指挥使拧紧了眉头,吩咐完便匆匆离开了。他是忙人,抽出时间管这档子破事儿只怕延误了军机。

大头踉跄着站起来,狠狠啐了一口血沫子,走前还不忘占一次嘴上便宜,“丁常山啊丁常山,有什么了不起,不就是有个当官的爹?

“说到底,还不是个战场都不敢上的软脚虾?嘁——”

大头骂骂咧咧地走远了,丁常山跪在地上,又恢复了那种没有一丝波澜的神色,只是泛青的指节,攥紧了衣襟里头的书。

雪地里殷红的一片马上被覆盖掉了,这场闹剧就这样突兀地沉寂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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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丁常山来讲,丁鉴之是天,是信仰。

他母亲去得早,陪在他记忆里的,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父亲。丁常山记事开始,从读书写字到功夫谋略,所有的东西都是父亲手把手亲自地教。

丁府后院里有棵老树,上头皆是刀痕,丁常山找父亲比试武艺,每一次败绩都添上一刀。其中一道犹深,几乎是砍到了树心里。那之下,一道道刀痕整整齐齐地排在下边。

丁常山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刀痕被刻上的那天。

那时他尚且年幼,到底少年心高气傲,学了两手功夫便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切磋。恰巧丁府门外有个头脑不大灵光的乞儿,幼年丁常山便在他身上将所学的功夫一样样试过来。丁常山是逞了一时爽快,只可怜那乞儿,被打了又不晓得寻求帮助,只好像条小狗一样呜呜地哭。

丁常山春风得意,免不了向丁鉴之夸耀一番自己学艺有成,哪想得引起父亲暴怒,要他在正厅外头跪了整整一下午。

“知道错了没有?”丁常山抬起头看父亲,又因为过分刺眼的阳光不得不眯起眼睛。泪水和着汗珠一起淌下来,在地上砸出一摊深色。

“男子汉大丈夫,怎么还哭上了呢?”丁鉴之蹲下来,替他抚掉了脸颊上的泪水,又问了一遍,“常山,知道错了没有?”

“是汗……”丁常山答非所问,他顿了顿,又垂下头压低了声音回应,“儿不知错…。”

丁鉴之到底心疼儿子,神色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:“常山,爹有没有告诉过你,为什么爹教你这么多东西?”

“知道,爹说,是要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
“那你告诉爹,爹为什么教你武艺?”

“为了……”丁常山几乎要将一口牙都咬碎,仍然止不住哽咽,“为了保证国土不受外敌侵扰,为了保护天下生灵不受贼人迫害。”

“好。”丁鉴之抬起他的脸,“那现在你知道错了吗?”

丁常山用手背快速地抹掉了眼泪,坚定地回答他:“爹,我知道了。”

他手里的刀,永远该指向外匪,而绝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。

丁鉴之把丁常山拉起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常山,你想要切磋,随时可以来找我的。”他抬起手,腰间的佩刀蓦地飞向院里一棵老树,刻下极深的一道痕迹。

“以后常山你每输一次,就在树上刻一刀,等到什么时候刻完了,常山就变成比爹还厉害的人啦。”他又拍了拍丁常山的肩,目光里都是期许。

对于丁常山来讲,这样的父亲,是用所有褒义的词汇都描绘不完的。他就像一艘战舰屹立不倒的桅杆,在汹涌的浪潮里,也会为他的百姓挺立。

他的父亲是他的天,他的信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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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头闯进帐子里的时候,丁常山还没睡下,几案上一点灯明明灭灭的,映照出少年刹那间凌厉起来的眼神。丁常山握了握案下自卫用的短刀,却又放开了。

“何事?”丁常山冷冷问他,即使已经放开了刀,他浑身的肌肉仍然紧紧绷着,像是头随时准备应战的小兽。

“哎哎,你先别这么紧张,我给你赔礼道歉来了。”大头朝他摇了摇手里的酒囊,脸上僵硬地堆起讨好的笑。

“无事,我也有错。”丁常山背过身去,惜字如金。凡是个明眼人都该看出来,他这是下了道逐客令。可大头只当不懂,腆着脸径直到丁常山对面坐下,“别介呀,酒都拿来了,咱哥俩唠唠呗…咱俩还没好好唠过呢。明儿我就上战场了,还不晓得回不回得来。人家都睡了,你不要上战场,陪我讲讲话呗,成不成?”

丁常山沉默,大头当他答应,便自顾自地讲开了,从他那开春时候要嫁人的妹子,讲到幼年时的玩伴,最后连童年时候的顽劣事迹都抖了出来,讲几句就轻轻地抿一口酒——这样一个蛮野的汉子,小心翼翼地抿一口酒,丁常山觉得有点好笑。

大头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,把酒囊朝丁常山推了推:“你吃酒呀!这酒是我娘亲手酿的,可烈,可香!总共就这么点,你可得省着点儿吃……”大头大概讲得累了,也可能是喝了三分醉,总之他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轻下来,趴在桌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。

丁常山举起酒囊,也学着大头轻轻抿了几口,澄黄的浆液甘甜醇香,也是真真的烈,好像一条火线从喉口直直烧进胃袋,整个人都暖和起来。

他是不擅长吃酒的,仅仅一口都让他迷糊,醉眼里的大头挂着幸福的笑容,他讲的话丁常山倒听得分明。

他说:“娘,儿子回来了。”

喝醉的人最纯洁,那个凶狠蛮横的汉子到底没拉下脸认认真真地向丁常山道一句歉,可在不经意间,他也把他最柔软的一面摆在了丁常山面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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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常山再见大头,已经是数日之后军队归来的时候了。

彼时的大头已经全然不是那副吃酒后幸福的样子了,倒同之前他俩打架那次有几分相似。大头满脸血污地躺在板车上,面色灰白着,睁着一双讶异的眼睛。

只是这时候,他再也不会站起来,啐一口血沫子再狠狠剜他一眼。

大头死了。

丁常山怪不了谁,战场上刀枪无眼,与外敌的大战也避无可避,他能怨谁?

指挥使走过来,按了按他的肩膀,低声吩咐:“埋了他们吧,你知道怎么做。”

丁常山只是垂手站着,不发一言,两人便默契地维持着沉默。终于指挥使叹了口气,又按了按他的肩膀:“刀剑无眼,别太伤心。”

指挥使走后,丁常山忽然蹲下来,把脸埋在手心里呜呜地哭。他想,他这副模样,大概像极了数年前在丁府门口哭泣的乞儿,这种深切的无力感,如今他也能够理解七分。

他谁都怨不了,只能怨那个上不了战场的自己,不能为这个悲剧带来什么转机。

干完活之后,丁常山去见了指挥使,请战。

这个申请不出意料地再次被驳回,丁常山心里明白,可他还是要去争取。

指挥使也实在难办,他又如何不想用这个有勇有谋的少年呢?只是他是政敌家的独子,被多疑的皇帝安插到他的队伍里以牵制其权力,他不得不给足十分面子。

不到最后一刻,丁常山绝对不能上战场——最好最后一刻也不要,他太重要。所以即使军中缺员,他和他的是战士们也得扛下去。

他只用一句话来打发丁常山和平复军心。

“军令如山,懂不懂!军、令、如、山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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指挥使最终还是松了口。

那是个下着大雪的日子,这个地方的雪好像从未停过,京城应当已经到了开杏花儿的时节,这里的雪还是扑簌簌地落着,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。

频繁掀开帐帘把帐子里的温度都拉下些许,炭火盆里噼噼啪啪地烧着,是不是爆出一个火星子。军里的角色都负手而立,一个一个神情肃穆。指挥使躺在榻上,呼吸间带了嗬嗬的气声,肚子上的窟窿还渗着血。卒子匆忙进进出出,端来清水和干净的纱巾。

丁常山跪在榻前,再次请战。这请愿来得太不合时宜,可他已经顾不上许多,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。

指挥使长久地沉默了,众人默契地维持着这份微妙的平衡,丁常山跪在那里,仔细听着指挥使呼吸里夹杂的气音,好像他能从当中听出他的命运来。

“三狗…”指挥使终于开口,蹦出每个字的同时都好像有生命力悄悄溜走,“去把…把我那枚指挥使印…拿给他……”那名唤为三狗的卒子明显地愣了愣,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。指挥使拧起眉头,用力抬手拍了拍床榻。这个动作好像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,可他仍然艰难开口:“去…拿给他。军、令、如、山。”他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,好似这样能够赋予它与往日相同的气势,他提着气等待三狗动作,当那枚铜印终于落到丁常山手里的时候,他在舒出一口浊气。

这行为,与当初皇帝将丁常山安排进他军营的意图几乎背道而驰,可国难当前,这支吃够了败仗的队伍太需要一位比他优秀的将领,为他们带来一点曙光。

与万千黎民百姓鲜活的性命相比,皇帝那一点猜疑太微不足道了。

指挥使的眼忽然清明起来,他甚至支起身子,拉过丁常山的手,喃喃:“这儿浪潮太汹涌,你得记清,你是为了百姓战斗。你是他们的将,你得是屹立不倒的桅杆。”

众人只当指挥使胡言乱语,只有丁常山听出他似乎暗有所指。他刚想开口问,可是指挥使的身子缓缓滑落下去,这位受人景仰爱戴的指挥使,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

伫立在雪地里的那顶大帐里,忽然传出一阵嚎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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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常山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将领。他精于谋略,智勇双全,也礼贤下士,与战士们同吃住,像对待兄弟一样对待他们。奇迹一样的,这支惨淡的军队连连告胜,一时京城捷报频传。纵使皇帝百般不愿,也只好在百官进谏下悻悻答应。

这事情就这样尘埃落定,寒来暑往,丁常山早已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不败战神,使四方贼寇闻风丧胆,丁常山时常会想,远在南夷戍边的父亲,不知道多为自己骄傲。

当接到自己的军队要去南方支援的军令的时候,丁常山是欣喜又担忧的,他喜于与父亲相见,又忧心父亲是否平安。他几乎是连夜组织队伍赶过去,路途遥远困苦,他得抓紧时间。

十几日后他终于赶到南夷,那里的驻军终于振奋了一点士气,丁常山安顿好兵士,急急去寻他的父亲,只换来驻军首领一声嗤笑。

“圣上没告诉你?你那爹早早叛了国,在蛮子那儿享他的荣华富贵呢。”

这个消息很快地在军里传开来,全军哗然,几个与丁常山交好的兄弟整日陪在他身边,唯恐他一时激动做什么出格的事情。

可丁常山什么都没做,连神色都没有改变半分,只教人去递了战帖,十日后开战。

丁常山是不相信驻军的话的,他那父亲他最了解,视财帛如粪土,满心只有黎民百姓和这一片泱泱国土,哪里可能叛变投敌?可驻军所言也绝不似玩笑,他只有自己去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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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战那一日,是个艳阳天。

战鼓擂得震天响,队列严整与往昔绝无二致,每个士兵都整装待发,这群训练有素又骁勇善战的年轻人,的确能被称作“不败之师”。

丁常山跨着马站在队列最前,向着南方翘首以盼。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到近前,

——“父亲。”

与阔别已久的父亲重逢也好,确认了敬爱的父亲叛国也好,不管事前如何期待如何不愿意接受,当这档子事儿终于到了面前,丁常山反而冷静得不可思议。

丁鉴之张开嘴,好像想要说什么,最终还是闭上了,丁常山从他眼睛里看出歉疚的神色。双方将帅都没发出指令,两军对峙,战鼓还在擂擂得锤着。

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开始,双方在一声嘶吼之后杀作一团,战鼓声忽然被淹没了,太阳躲进云层里,平原刹那间化作阿鼻。

“我…”丁鉴之先开口,他的声音细若蚊蚋,丁常山还是听得分明。可丁常山并不需要他的解释,从他知道丁鉴之叛国的那一刻起,他便再也不是他那个神祇一般的父亲,“父亲,我感激您教导之恩,我也不知道您叛国到底是为什么原因,可我不怨你的。”

“可是,我也不能原谅你。”他的神色凌厉起来,“父亲,让我最后再与你切磋一次吧。”

最后一次,关乎生死的切磋。

两人比试过无数次,丁常山胜少败多,他们对彼此的习惯了解得太透彻,战术也近乎相同。可丁鉴之没有丁常山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,这些年的经历磨平了他的锐气,他最终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。所有的打架都是一样的,技巧、水平都位列第二,最重要的就是一份视死如归的勇气。

丁常山的刀插入丁鉴之胸膛,中年人却如释重负一样的笑了。他躺倒地上,那情形和前任指挥使故去的场景倒有两分相似。

“常山…你不原谅我……我知道的,我哪里能奢求你的原谅…”丁鉴之的双眼浑浊起来,丁常山俯下身去听他最后的告白,“我只希望…你别走我的老路……

“这儿浪潮太汹涌,你得记清…你是为了百姓战斗。你是他们的将,你得是…屹立不倒的桅杆…”

丁鉴之抬起手,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,丁常山一扭刀柄,这个曾经对于他来说是信仰的父亲,同他的歉疚和罪恶一道,退场。

丁常山的呜咽溺死在兵戈声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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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用什么样的言语描述战场?

血流成河,黄埃散漫,惨烈,阿鼻地狱。

即使它们已经经过了文学的修饰,仍然不及亲眼所见战场的万一。

这是一场惨胜,不败之师的精锐损失近半,好歹将南蛮杀了个七七八八。丁常山用血,在他的军队的挽歌里再写上壮烈的一笔。

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钻出来了,那面殷红的大纛仍然猎猎地响着。在浪潮里沉浮的人啊,他抬起沾满血污的手,盛起一捧温暖的光。

这注定是他的路,他必须要走下去。

即使在最汹涌的浪潮里,他也是那根屹立不倒的桅杆。